回乡
当我开车驶出县城,在电子地图的导航下,行驶在浓荫的果树遮蔽下的水泥路上,分不清方向,最后往左一转,进入密密排列的碗口粗的洋槐林荫道时,我才意识到,这正是我年少时,多次徒步回家时行走的那条土路了。
正值盛夏的午后,车内音乐飞扬,车外蝉声鸣唱。阳光透过繁茂的榆树叶枝,把光线过滤后,将斑驳的树影不断变换地投射在车前玻璃上,将时间的流失无穷尽地演变,留在身后和脑海里的是一闪而过的路和记忆。
其实,要不是因为父母在老家,我可能还需要更久的时间才会回到离别多年的故乡。
为了我的孩子,这四五年里,父母已经撩开了他们的几亩地,住在了城里。有一次,母亲对我说:“儿啊,你娃都上五年级了,上下学方便,也不需要我们照看了,我和你爸还想回老屋去!”我再三反对和挽留,还是没能挡住他们的决定。三个多月前,他们回到了一辈子离不开的故土。
“一进龙王山,连车都得翻”。一阵下坡,两侧如悬崖峭壁似得黄土高崖渐行渐高,车也慢慢向沟底行驶。要翻龙王山了!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,我们的龙王山沟深坡陡,就像太行王屋二山一样,阻碍着东西两乡老百姓的出行。记得小学二年级时,父亲拉着架子车,我坐在车顶,天麻麻亮从家里出发,日上中天才到县城。在父辈的讲述里,翻龙王山,留下了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故事。
一上龙王山的坡顶,就进入了略带缓坡地的家乡所在的几个村子了。我看见我的母校正在原址上建设中,黄颜色粉刷的四层教学楼已初具规模,原先三栋黑瓦两耷拉砖房早已拆除,教学楼拔地而起。我的心愈发的期待了,我四年多未曾涉足的村子,又有多大的变化呢?
车在宽阔的水泥路面上缓缓而行,路两侧全是果树,公路如长长的舟,延伸在绿色的海洋里。约十来分钟,视线左侧,我村子的跃进门跳入眼底了。门两侧黄底红字喷绘的“自古脆酥梨成贡品,而今响石潭迎远客”分外醒目。这说的是我们村子的“两大宝”。我们村的酥梨远在大明万历年间开始种植,清乾隆年间已成为贡品,而村北沟的响石潭自古以来就是州城八景之一。酥梨香脆,名扬八方;泔河沟,响石潭,怪石嶙峋、昼夜轰鸣,远近闻名。现在,我的眼前,一条笔直的水泥路直通村里,两旁栽种了二十多年的梨树,苹果树正枝繁叶茂,嫩绿色、鹌鹑蛋大小的果实,一阵风后若隐若现。
我越往里走,心越惊喜起来。家家门口十多年前种植的柿子树、核桃树早已盖过门沿,就像绿照壁一样,守住了头门两侧。家家门口两旁,仿古花型半尺高的水泥栅栏围起来的小型花坛里,载种满了冬青、月季、玫瑰、牵牛等,用母亲的话说,那叫“十样景”,是旧社会地主家才能种的花草。再往南走,就到了村子的中心地带。十字路口的几家商店门口,搭建了长廊,葡萄、爬山虎顺势而上。廊下,几个没事谝闲传的老乡们,笑嘻嘻地看着从远方回来的车辆们。
再往右一转,就到了家门口的那条街道了。我下了车,七八个邻居正围在一个开着三轮车,卖西红柿的小贩跟前,我凑了上去。
农村毕竟和城里不一样。关中平原土地肥沃,面和馒头是主食,农民们一年能吃的葱、萝卜、大蒜、西红柿、生姜等,并不需要专们的市场买卖,村里卖菜者甚少。固定菜贩,也定期走街串巷,大家彼此都很熟悉。
小贩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小伙,他坐在三轮车上,眼盯着一群妇女挑西红柿。女人们最爱热闹,也总爱挑来挑去,对这些熟悉的客户,这小伙也有不耐烦的时候。
“哎呀,我的姨,你手刨慢些,我的手背都快被你挖烂了!”一群妇女们听到他这句话,就像水面上扔下一根炮仗,哄的一声笑起来。
我停好车,疾步冲向了家门。一进门,连声喊妈。母亲揭开门帘,走了出来,笑盈盈地说:“你回来了”。我突然意识到,这才是乡愁的记忆啊。
家里变化真大!虽然院子里多年未住人,可那上房跟前的柿子树,也有碗口粗了,早已越过厢房顶。柿树旁是母亲十多年前种下的月季。正直盛夏,十几朵粉色的月季花在墨绿叶子间开的正旺。
夜晚,暮色四起,村子里又不同了。门前水泥街道装上了路灯,晚上十点才熄灭。我和家人坐在门前的路灯下纳凉,淡黄色灯光穿过门前的柿子树,交织着月光洒在屋檐上、路上和我们的身上。在灯光的大幕里,站在门口,一抬头就是垂下的核桃枝叶,一转眼是隔壁拉话的相亲们,一切在柔和的光线下包围着,显得朦胧、新鲜、和谐。
我和母亲聊起邻家的平安叔。平安叔有两个儿子,一个考上大学,经济条件不错,而另一个打工为业,都已娶妻生子。
母亲说:“你平安叔大儿子说,爸,你和我妈今后别种地了,我和弟一年一人给你们一万,你看行不?平安叔听了他的话,过一会说,你有两套房,而你弟呢?他养两个娃还要还房贷,我们能忍心让他掏钱吗?”我听到这里,感慨颇多,父母心,比海深啊!
我问起母亲这么多年村子的变化,她高兴地说:“听说龙王山要修桥了,以后走龙王山方便的很!咱村你看,自来水、水泥路、路灯全都有。你德全叔隔一星期,开着蹦蹦车,挨街收垃圾,垃圾费一家一年24块。他这个差事还是因为有个傻儿子,村上才照顾,他还有600元工资呢!我和你爸也有高龄补贴,这些放以前,想都不敢想啊!”
我问起建厂哥,他是一个跛子,无儿无女。
母亲说:“镇上给你建厂哥这些人,盖了房子。他只出八千五,其余的镇上掏,好歹有房。现在他在县城补鞋,也能养活自个,听说这叫精准扶贫。”
第二天,在蒙蒙细雨下,村子还偎一片晨雾中,我很早出门了。我想站在高处看一看故乡的风景。在村北口的路口俯瞰,苹果树、梨树、杏树、柿子树、核桃树等,秀成了满眼的绿色小森林。再望远处,西侧是乾陵,东侧是昭陵,我的村子千百年来就横贯在中间这块土地上。我又顺着村往西走,穿过百年老槐树,顺着小路入沟边,在一处崖畔的窑洞里,我再次找到了已经存在了七十多年的老爷窑(庙)。这座窑洞内的墙壁上,五颜六色地画满了生死轮回的壁画。而在右侧,记录着赠人的姓名,我惊喜地找到了我从未见过的爷爷的名字,下方写着,捐洋五万元。
随后,我又来到临沟边的一块平地,这是元末明初时,先人们留下的村子遗址。这块地约有两个篮球场大小,背靠村子,面临深沟。空地三面临崖,剩下一侧处,长约五十米,底宽两米,高五米的土城墙,在迷蒙的细雨中傲然矗立,他犹如一位百年老者,沉默地面对着千百年来未曾变化的沟沟壑壑,而它身后的村子,却正在经历着千百年来未曾有过的巨变。老城只是一段历史,我站在城墙的豁口处,似乎看见祖辈们在旧土城里生活的场景,似乎听见他们拉话的声音,那是传承到现在的永不磨灭的千古乡音,也是我的村子以前和将来永远的根。